中國日報網(wǎng)中國在線消息:英文《中國日報》4月29日報道:張廷芳清楚地記得1971年12月31日她的婚禮。那時一般人結(jié)婚很簡單,就拿個語錄本,向毛主席像鞠躬就行了。他們的婚禮別開生面,更像個文藝晚會。兩位北京師范大學的同學戴著大頭娃,扮演張廷芳和她的藏族新郎次旺俊美,用小品講述他們從相識到相知相愛的經(jīng)歷,張廷芳和次旺還合唱了歌曲《毛主席的光輝》。
四十年后,張廷芳和次旺經(jīng)常笑著談起他們的親朋好友怎樣把她稱作“當代文成公主”,而稱次旺為松贊干布。公元七世紀,文成公主奉唐太宗之命遠赴西藏,嫁給吐蕃王松贊干布,從而達成漢藏結(jié)盟。但是今年64歲的張廷芳說:“文成公主是一位偉大的政治性歷史人物,我們不能相提并論,我自己選擇了所愛的人。”
就像許多漢藏結(jié)合的家庭一樣,張廷芳和次旺俊美目睹了西藏的巨大發(fā)展。作為西藏第一所大學的創(chuàng)始人之一,他們?yōu)槭澜缥菁股犀F(xiàn)代化教育體系的建設(shè)和發(fā)展做出了重要貢獻。
(一)曲折的愛情
他們經(jīng)歷了漫長曲折的愛情。張廷芳和次旺都是1965年進入北師大的,而他們真正相識還是在校內(nèi)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里。在那個家庭背景決定一切的歲月里,次旺作為西藏貴族的后代,不可避免地受到懷疑。張廷芳很同情與她同齡的次旺,因為她的父親和伯父在政治上遭受了不公正待遇。她像次旺一樣,曾經(jīng)一直是大家眼中的好學生。
那時一有“最高指示”,張廷芳很快就能編出歌詞來,次旺就寫曲子、編舞。慢慢地,他們成為宣傳隊里配合很默契的一對。宣傳隊要去農(nóng)村、工廠和部隊演出,他們跟著農(nóng)民一起收麥,休息時就表演節(jié)目。張廷芳回憶說,那時他們很被動,只是不自覺的感情流露,卻從一開始就遭到家人和親朋的反對。一位好友問她:“到西藏得吃生肉,你受得了嗎?”而一位老師則告誡她,要考慮得長遠一些,免得將來連孩子們都要背黑鍋。
張廷芳猶豫了兩年,那時她還不了解西藏,只知道那里經(jīng)歷了千年的黑暗封建農(nóng)奴制,高原上生活艱苦,是個“可怕的陌生地方”。但幸運的是,他們的畢業(yè)分配因為“文革”而一再推遲,使他們有更多時間相互了解。“我覺得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,更是個正直、上進的人。與可信的人在一起,我相信我們倆可以克服一切困難,”她說。
而在次旺這一邊,他并沒有感到太大的阻力。次旺從1964年到北京,直到1971年才首次回拉薩探親,他把張廷芳的照片帶給父母和爺爺看。雖然他是家里的長子,但他的長輩并不反對他自由戀愛。回來后次旺告訴張廷芳,他的家人說她是個“開朗、善良的好姑娘”。婚后倆人一起去了張廷芳父母所在的呼和浩特,二位老人也很快接受了他們的藏族女婿。
(二)迢迢進藏路
不過,生活中還有更多的艱難曲折在等待著他們。在計劃分配時期,他們同時留在北京工作的希望十分渺茫,于是他們申請回西藏,那里次旺可以充分發(fā)揮他兼通藏漢兩種語言的優(yōu)勢。
1972年6月,他們踏上了去西藏的征途,雖然只用了15天,這卻是一次充滿艱險的漫漫長旅。張廷芳不由得對文成公主充滿了敬佩,當年文成公主用了兩年多時間才走完了同樣的路線進藏。
從1972年6月12日深夜坐火車離開北京,他們15日中午才到西寧,卻找不到去西藏的車。他們住的部隊招待所只向軍人和軍屬賣車票。聽說50公里外的黃塬有個向普通人賣票的地方,次旺一大早就趕去打聽,直到下午6點終于回來。那邊雖然歡迎他們,卻要湊夠一車人才出發(fā),現(xiàn)在只有他們倆。而他們的報到截止日期是6月30日。
“我們只是兩個書生,不懂得拉關(guān)系那些事,幸好那時有很多好心人,”張廷芳說。他們在賣票窗口旁邊徘徊,看到一位兩鬢斑白、首長模樣的人,旁邊一個小戰(zhàn)士還捧著保溫杯。次旺不好意思,張廷芳笑著走上去。首長問她:“小同志,去哪兒?”“去西藏。”當首長得知他們買不到票,就告訴售票員:“他們是支援西藏的大學生,把票賣給他們吧。”于是他們買到了最后的座位,次日一早發(fā)車。可是別人的行李已經(jīng)把車頂堆滿,他們只能帶幾個小包塞在座位下面,他們準備的一大木箱書、紙和筆沒法帶走。招待所有位來自河北唐山的唐參謀,幫他們找了個石家莊的馬連長,正往日喀則拉煤,于是把木箱托他帶走。但是馬連長說他們得在幾周后去羊八井取,不然車就轉(zhuǎn)道去后藏了。
6月19日,他們終于坐上老解放車,出發(fā)走青藏線。一路都是“搓板路”,張廷芳很快就磕得鼻子、額頭都腫了。路上開了很久才停,張廷芳走了好久才找到個土墻解手,后面卻是一堆牛頭、牛骨,她嚇得不輕。那時她還不了解藏族人以這種特殊方式向眾神表達敬意。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時,張廷芳剛下車走了一步就跪倒在地,強烈的高原反應使她無暇欣賞眼前白雪皚皚的山峰。兵站食堂提供的是粥和兩根腌辣椒,她卻怎么也吃不下。晚上住在納赤臺,她和另一位女士合睡一張單人床,難受得根本躺不下來,就緊裹著衣服,靠著坐了一晚上。
次旺之前聽說過高原反應,但從來沒見過。看到妻子這樣,心里很是不安,不知她能否堅持到拉薩。“但那年月人都能吃苦,希望她過段時間就能習慣,”次旺說。“是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,后悔是沒有意義的,”張廷芳堅定地說。
終于抵達拉薩郊區(qū)的堆龍德欽縣,張廷芳欣喜地看到,與一路冰天雪地相比,這里有樹、草、小溪,一派田原風光。“這比我想象的好多了,真的有到家的感覺,”她說。在拉薩市內(nèi),張廷芳看到雄偉的布達拉宮下到處是低矮的房屋,走在土路上的人面目不清,因為他們都戴著頭巾、大口罩,高原紫外線強,在外勞動必須保護皮膚。
次旺的父母遠遠地迎出門外,張廷芳高興地發(fā)現(xiàn),他們都能說漢語,因為當年他們在北京工作過。次旺的父親很開朗,沒什么太多的禮數(shù),“對我像親女兒一樣”。次日,婆婆特意準備了大米粥,那時大米很難找。因為高原氣壓低,熬得米都開了花,還是一股夾生味。更令張廷芳感動的是,婆婆還特地買了魚給她吃,而藏族人是不吃魚的。
(三)教書育人
與家庭生活相比,張廷芳在工作中遇到了更多的挑戰(zhàn)。在舊西藏,只有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才把男孩送去上學。次旺說,上世紀五十年代,95%的西藏人都是文盲。張廷芳和次旺都被分配到創(chuàng)辦于1961年的西藏師范學校,當時拉薩還有另外兩所中等教育學校。那時學校里只有不到300名學生,幾排鐵皮屋頂?shù)耐僚鞣烤褪墙淌摇⑺奚岷徒萄惺摇W校里沒電,晚上學生只能點煤油燈看書,一會兒就熏黑了眉眼,而老師們雖然有蠟燭也得省著用。
次旺去藏文教研組,張廷芳去了漢文教研組。學校老師里只有幾個大學生,漢文組除了張廷芳沒有人學過中文,一些教師還不會拼音,更不用說語法、修辭。組長要張廷芳給大家講講,她心里直打鼓。大家說張廷芳雖然是從大城市、名牌大學來的,還沒有架子,都很認可她。張廷芳教兩個班,學生中除藏族、回族,還有納西族、門巴族、珞巴族和夏爾巴人。一些學生的名字叫“張打拉”什么的,一聽就是漢藏家庭出來的。
教了一周后,教研組組長去問學生,他回來就笑了,學生們說:這個新來的北京姑娘講話真好聽,“跟廣播里一樣”,可惜他們一個字也沒聽懂。張廷芳看著學生們兩眼茫然的樣子,很著急。她找次旺把漢語生詞翻成藏語,請學生寫在黑板上。又把形象的東西畫出來,比如學《毛主席去安源》,就畫雨傘、鐵路和礦井。那時沒有正式的課本,給學生們教的就是毛主席語錄、報紙社論。可是這些抽象的東西,給學生們越講越糊涂。那時老師們都自己準備講義,張廷芳自己刻蠟紙,再用油滾子推,可紙又不吸墨,裝訂好了一抹一手黑。
張廷芳告訴組長,學生只有感興趣、聽得懂、用得上,才能想學、記得住,她想借次旺來幫著編教材,組長同意了。于是她和次旺一起編了3冊漢字、拼音、藏文注釋“三合一”的教材。次旺說,有點像《跟我學》和《900句》似的,選的都是生活中形象的東西,張廷芳還把小時的歌謠也用上了。比如學生們總是分不清東南西北各個方位,就用了“早晨起來,面向太陽”的歌謠。課文對話里還講了逛街、上課、看電影、找朋友的事,藏族學生模仿能力特別強,老師讀了課文,然后請學生當演員念對話,大家都很高興。
這些看似簡單的課程,張廷芳深知必須把知識融會貫通才能教好,所以備課特別認真。后來張廷芳和同事們不斷改進教材,逐漸形成一整套針對西藏師范學校的漢語教材,在整個自治區(qū)通用。次旺還編了揚琴教材,因為那時上海音樂學院的老師來支邊,教大提琴、長笛等,沒有民樂教育。他們幫著次旺搭框架,編了民樂教材,從那時起就注重保護民族文化精華。
(四)艱難歲月
對于一位來自內(nèi)地的女性,在高原生孩子母子都可能面臨生命危險。1972年,張廷芳懷孕時吃得沒什么營養(yǎng),加上缺氧,在課堂上講著講著就暈倒了,他們決定回內(nèi)地生孩子。那時機票特別難買,次旺連續(xù)一周早起排隊才終于買著票。學校里只有一部電話,次旺趕緊打電話,托人告訴張廷芳做準備,下午3點到民航局上車,次日上飛機。從拉薩到機場還要坐5個多小時的車,一般人都要在機場過一夜才出發(fā)。次旺用車推著行李,婆婆和小姑子陪著張廷芳從西郊走到布達拉宮腳下坐車。張廷芳挺著個大肚子,獨自飛到成都,等了兩天也沒買到臥鋪票,而坐硬座又怕出危險,于是她下狠心買了機票,到北京要88塊,那時他們一個月的工資才66塊。飛機經(jīng)轉(zhuǎn)西安、太原,終于到了北京。孩子出生后不久,張廷芳把兒子留給了呼和浩特的父母,自己又回了拉薩。
從1974年到1975年,他們過得非常艱難,家里真是多災多難。張廷芳懷第二個孩子時,沒敢告訴家里。1975年元旦,孩子出生時早破水,無宮縮,醫(yī)生決定引產(chǎn)。張廷芳在醫(yī)院住了兩周,才終于看到一直呆在保溫箱里的兒子,小臉青腫、眼睛充血,后來才知道可能導致腦癱。因此張廷芳一直沒敢要求小兒子太嚴,直到他工作了才放下心來,他智力沒問題。
小兒子滿月不久,次旺的父親因肝癌去世了。次旺的弟弟妹妹們都在別的地方插隊落戶,“老的老,小的小”,只有次旺撐起這個家。不久大兒子又得了敗血病,醫(yī)生發(fā)了病危通知,而張廷芳產(chǎn)后身體虛弱,只能由她的父母擔驚受怕。小兒子5個月大時,張廷芳不忍心讓二老受累,去把快2歲的大兒子接回來。走到院門口,看到父親用小車推著兒子,孩子不敢叫“媽媽”。到了家里,看到別人叫她“姐”,孩子也跟著叫“姐”。幾天后,孩子躲在門背后,才終于怯怯地叫了一聲“媽”。
講到這里,張廷芳出奇地冷靜,只是淡淡地說:“那時好多援藏同志的孩子都是這樣。”次旺則說:“每個家都可能有一段時間集中難點,只要一扛就過去了。那時的人分到哪就到哪工作,邊疆最需要我們。我要把自己的家鄉(xiāng)建設(shè)得跟北京上海一樣美麗。”
(五)收獲時節(jié)
如果沒有近40年在西藏的工作和生活,張廷芳說她不可能全面、客觀地了解這片土地。張廷芳說自己是個嚴肅的老師,不容易親近。但她學會了以當?shù)氐姆绞絹韺Υ龑W生,了解、尊重當?shù)氐奈幕⒘晳T和心理。
有一次她上課時說到漢語和藏語同屬漢藏語系,但是聲調(diào)、語序不同,漢語的量詞多而形象,藏語的量詞有限。誰知有的學生一臉不高興,說張老師“看不起我們的民族語言”。張廷芳慢慢地講道理,漸漸地說服了學生她并沒有惡意。
張廷芳說:“培養(yǎng)人,要發(fā)現(xiàn)學生的優(yōu)點、特點,不能歧視表現(xiàn)差的學生,對好學生也得要求嚴格。”上世紀80年代末,全國都在建立學校規(guī)章制度,張廷芳支持次旺創(chuàng)辦西藏大學,他們認為必須從建立健全規(guī)章制度入手。在“文革”期間,學生們批斗老師,完全不尊重師長和知識。一次學校里一些學生喝酒打架,動了棍棒,打傷同學、破壞宿舍家具,張廷芳堅持給了領(lǐng)頭的學生留校查看處分,還找這個學生談話,講道理。畢業(yè)聯(lián)歡會上,這個學生向張廷芳敬飲料,說:“當年您處分我,我恨不得殺了你。以前從沒有人敢管我,要是早有您這樣的老師,我早就成了好學生了。”他挽著張廷芳的手臂說:“我們背地里叫了您4年的‘阿媽張拉’(張媽媽),今天我要當面說謝謝:‘阿媽張拉,托切瑪(謝謝)。’”這個學生后來分到阿里旅游局,還時常回來看望張廷芳。
張廷芳和次旺多年來養(yǎng)成了一起散步,談論工作、孩子的習慣。西藏大學美麗的校園里再也看不到當年鐵皮屋的影子了,不遠處就是雄偉的青藏鐵路拉薩河大橋,乘坐火車從北京到拉薩不用50個小時就能到達。張廷芳一直在西藏大學工作到退休,而次旺后來擔任了西藏民族學院院長和西藏社科院院長的職務。他們的兩個兒子都在北京工作,最近老大來到西藏自治區(qū)團委,與全國各地的年青人一起參加為期3年的支邊工作。老人們給兩個孩子取的名字是次旺廷措(繁榮、富強)和次旺云丹(知識、智慧)。
“西藏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如果離開了祖國大家庭,如果沒有全國各地的投入,西藏不可能有今天的飛速發(fā)展,”張廷芳滿懷深情地說。(中國日報記者 劉浚 編輯 張峰)